設計專欄內容
華文與漢字 作者:林文彥(台南應用科技大學視覺傳達設計系專技副教授兼系主任、所長)

一、前言

文字是語言的書面載體,不僅登載了人與人溝通的口頭信息,也記錄了文字本身、語言以外多方面的意念。在世界五大古文明的發展中,早期主要的文字有:兩河流域蘇美人的「楔形文字」、古埃及人的「聖書文字」、中國的「象形文字」、古印度的「印章文字」以及20世紀50年代被破譯的「馬雅文字」。這些文字、圖像等視覺符號從圖畫傳遞信息到圖畫文字的產生,再經由圖畫文字和原始的紋樣圖案中所蘊涵的表義成分,轉變為約定俗成的符號,進而產生表音或記詞的字符,這些文字起源的上下限,大約皆始於新石器時代而止於信史時期的開始。

印歐語及拼音文字自圖畫文字發展到詞素文字,再轉化為音素文字,其中兩河流域的楔形文字、古埃及的聖書文字、美洲的馬雅文字等,雖曾經歷過輝煌的歲月,如今都已沉入歷史的長河中;古印度的印章文字與梵文雖仍為某些學者所研究、使用,但也早已不是印度社會大眾所通用的文字,唯獨中國古文字自象形之後一脈相傳,其間字形、字畫線條或有增減、變異,透過整併、汰除逐漸形成現今所習見的漢字。

目前世界現有的文字以每天所發行的日報,主要可分成六組:(一)腓尼基文字的直系後代、(二)以希臘文字為基礎的拉丁文字語系、(三)印度的文字語系、(四)東南亞的印度語系文字群、(五)華文漢字及其周邊文字、(六)散存於世界各地的文字。在北美加拿大北極圈的伊努特(愛斯基摩)人及非洲孟得文字、大洋洲的烏來阿依文字、南美阿法卡文字等,雖然也都使用各自的文字,只是並未透過報紙傳播。

在這些每日傳播於世界的文字中,儘管語系眾多,以腓尼基文字的直系後代為最主要的溝通工具,也成為舉世最常用的文字,連帶在各種溝通載體與媒介,無不使用此一通行於世的文字語系──即連設計也無不例外。做為世界另一大宗的華文語系,2008年由於北京奧運的推展,經由「京」字中國印的東方獨特形象,緊銜大陸強勢的經濟力,也為二十一世紀的華文文化生活圈形塑一個東方古國再生的有利契機。由於歷史與政治的操弄,儘管這些華文文化生活圈使用語言以漢字為主,也產生或多或少的變化,伴隨著政治現實,雖同樣使用漢字,卻有著全然不同的表現符號,因此,透過「藝中求同」的深度思考,可發現華文與漢字廣為設計者鍾愛,並進而呈現許多不同的面相。

二、華文

同屬文明古國的中國,華文(中文)在東方獨自發展而成,主要的文字中心是漢字,對中國周邊及轄域諸國產生極大的影響,並進而衍生種種類似漢字的文字,如日本的平假名、片假名、朝鮮文字、目前已消失的西夏文字、契丹文字、女真文字及現存於中國內地的水書、彝文字……等;其中,據目前的統計,西夏文字不到六千字,契丹大字史稱共三千多字、契丹小字則為三百多個,現存女真字總數約為1443字,彝文目前則擁有近一萬字左右,並與漢字並行發展。有關中國「古文字」的字種,據傅懋勣《中國大百科全書•語言文字分冊》(1988)所進行的統計,在1949年以前,中國已使用過的文字大約有24種,1949年之後,大陸又為某些民族制定了以拉丁字母為基礎的16種拼音文字方案。

至於在中國歷史上曾使用過但後來已停止或暫停使用的文字則約有17種,如:突厥文、回鶻文、察合台文、于闐文、焉耆(龜茲)文、粟特文、八思巴文、契丹大字、契丹小字、西夏文、女真文、東巴圖畫文字、沙巴圖畫文字、東巴象形文字、哥巴文、滿文、水書……等,若將上述三類文字種數總括起來,則中國少數民族的文字多達57種。此外,語言學者聶鴻音則認為除上述文字之外,還應加上四類民族文字:(一)漢族女書、方塊布依字、方塊哈尼字……等當時學界尚未留意的文字,(二)新疆的佉盧文,(三)20世紀初西方傳教士所設計的少數民族文字,(四)20世紀40年代後期所制定但試用期間較短的少數民族文字,若加上上述文字,則中國各民族文字的總數約近百種。總括以上這些研究的統計文字,傅懋勣先生的研究不晚於1988,聶鴻音先生的估計下限則為1998年;時至今日,有些曾經被歷史遺忘而再度發掘的文字如納西族的達巴文字與瑪麗瑪莎文等,經由文字調查與研究的進展已陸續被增補進來。因此,若以1949年作為分界,在之前所形成的文字體系作為古文字,應該也不下50種。

至於中國少數民族的古文字,主要大約有:納西族的東巴文(to mba the Y )、哥巴文(gә ba the Y )、瑪麗瑪莎(ma li ma sa)文、摩梭達巴文(簡稱「摩梭文」或「達巴文」)和彝文(na so su so mo)、爾蘇沙巴(ә su sa ba)文字、傈僳竹書(ma da tho Y )文字、水文(le sui,又稱「水書」、「水字」)、方塊壯文(簡稱「壯字」,又稱「生字」、「土俗字」)、西夏文(又名「河西字」、「番文」、「唐古特文」)、契丹文、女真文……等12種;此外,瑤族所使用的女書(又稱「女文」、「女字」),在性質上可能是漢語方言文字,有些文字如方塊苗文、方塊瑤文、侗文、哈尼文和布依文等文字系統,則與漢字極為相似。以上這些文字的產生,依其各自分布與使用的情況,大約可分為:(一)自源文字:東巴文、達巴文、爾蘇沙巴文、彝文。(二)借源文字:哥巴文、瑪麗瑪莎文、西夏文、契丹文、女真文。(三)借用漢字字形:水文、壯文。(四)借用漢字造字方法:西夏文、契丹文、女真文。(五)拼盤文字:傈僳竹書、水文、壯文。

另依文字的發生與使用地域,則約可分為:(一)中部地區文字:漢字(含甲骨文、金文、篆、隸、草、行、楷書、印刷體等)。(二)南部地區文字:東巴文、哥巴文、達巴文、瑪麗瑪莎文、爾蘇沙巴文、彝文、傈僳竹書、水文、壯文。(三)北部地區文字:西夏文、契丹文、女真文。

這些在不同時空中陸續留下的文字,雖然有些伴隨著王朝的衰落曾堙沒於歷史,由於考古研究的成果積累,極為慶幸地將這些古老文字留存了下來,也成為設計者極為喜愛的表現語彙,眾所周知日本的淺葉克己大師即曾以東巴文字、西夏文字成功地運用於海報與商品設計(1990,圖1),成果令人驚艷!

三、漢字

漢字字形在中國幾千年的歷史遞嬗中,由於應用範圍及材料的擴大,進而引起字體的變化,並造成筆勢和形體的演變;另一方面由於書寫工具的改變,為漢字字形發展提供了便利的條件,也因快速書寫的需要而簡化字形。從現今留存的甲骨文字中即可發現曾同時存在繁、簡字體、偏旁的具體事實;再從漢字的發展歷史中,我們更可發現有些字形因為快速書寫的需要而簡化字形,經由筆劃組合的變化,因而形成大量異體字、簡體字、俗體字,此外,為了用字的準確性,進而分化出多義字,形成了許多古今字。漢字形體在演變中先後出現了許多型態迥異的字體,通常分為「古文字階段」(甲骨文、金文、古匋文、籀文、六國古文、篆文……等)和「近代文字階段」(隸書、草書、楷書、行書、簡體字……等),主要以秦末漢初做為這兩個階段的過渡時期。

做為表意符號的漢字,蘊藏著極為豐富的信息載體,絕大部份文字符號的意符是信息儲存體,聲符則是信息識別體,在「六書」的要旨中,象形字、會意字也幾乎可以望文知義。

漢字形體從圖形化到線條,線形筆劃或增或減、或繁或簡,自秦統一中國之後,破除先秦以前曾有過的一字多音節的合文組合形式(如: (大夫)、 (余-餘子)、 (公孫)……等),一個字僅表示一個音節、一個聲調、一個語意,仍保持一貫的方塊字形;這些文字的數量極為龐大,通行於含括許多民族與疆域廣袤的中國,不僅成為歷史的主流且為大多數漢民族的子民普遍地使用,也影響了許多漢化生活文化圈,例如日本的山城隆一的「木、林、森」(1955,圖2),僅以白底黑色、大大小小的「木」、「林」、「森」三字,建構成一幅從白雪皚皚的山頭所俯眺的雪景,隱現積雪覆蓋下蓊鬱的林木,版面構成、圖文編排與極為巧妙的留白,在印刷技術極為囿限的當年,為日本設計史留下了極為經典的傑作。

日本JAGDA會長勝井三雄先生是日本早期少數以數位電腦作為海報表現媒材的先驅,其作品「神無月」(2009,圖3)以黑白漢字搭配色彩繽紛的方形、長方形色塊,運用圖地反轉原理、霧化效果,在絢爛交織、構築的網絡中,似虛若實地巧妙呈現「神無月」三個漢字。此一日本歲時記中用於農曆十月的月令稱呼,在日本除了「出雲」(いずも,Izumo,日本古代的令制國之一,屬山陰道,又稱雲州,領域大約為現今島根縣的東部;傳說有許多神靈居住於此,因此常出現在日本神話中。)叫作「神有月」之外,其他地方皆稱「神無月」(かんなづき,kannaduki),原意為「神仙離開的月」,「神有月」則為「神仙回來的月」,兩者迥異;在日本另有神去月、雷無月、初霜月、時雨月……等稱呼。

四、繁體字與簡體字

在漢字文字語系中,廣義的簡體字應指相對於同時期的字體筆劃,有些字同時存在繁、簡不同的字形;另一現象則是漢字發展歷程中,因應書寫的便利、簡省筆劃後造成書體字形的巨大改變。一個字種若有兩個或兩個以上的形體,這些字的形體筆劃有多有少,筆劃多的稱為「繁體」,筆劃少的則叫做「簡體」,例如單就籀文、小篆而言,籀文中有些字結構繁複,一個字當中,同一偏旁有時會重複出現,如: (敗)、 (涉)、 (雷)等,可說是小篆的繁體;小篆則作 、 、 或 形,主要簡省了其中的偏旁部件,因此可說是籀文的簡體。推而言之,以小篆、隸書來說,小篆是隸書的繁體,隸書則是小篆的簡體。將這種籀文「增繁同形偏旁」運用於設計者見於王炳南的「回頭是岸」(1995)等。

自古以來,在漢字發展中本就一直存在著繁、簡不同的字體,例如甲骨、金文中有寫作「 」(前7.38.1)的正體,也有簡體作「 」形;又如甲骨中「水」字作「 」(京津4062),又簡省作「 」,說明正體和簡體兩者同時共存並參差使用的具體事實。

中國先秦鑄刻於兵器與鐘鎛等青銅器物中有一種以鳥形、蟲形與魚形線條為主的文字,到漢代將這種形符簡化後,蛻變成裝飾性極強的「殳書」,利用線條的蜿蜒回續,造型華美多姿,不失規矩。隋唐時官印在楷書盛行之後,延續六朝形式做機械式、不合理的曲折盤轉,此一濫觴自前述「殳書」形式的樣式,在魏晉官印中已出現萌芽的雛型,到此時更加規整化,泛稱「九疊篆」,結體則缺乏鳥蟲書與殳書的自然曼妙,並一直延續到明、清。

九疊篆與南齊「永興郡印」屈曲類型相近的官印,隨著遣唐史的文化交流,後來傳到日本,成為官頒內印、外印、諸司、諸國及寺院的用印典型,且一直影響至今,日本有些設計家就曾將此技法運用於標誌與角文字中。

韓國成均館大學藝術學部的白金男教授「What I have though」(2009,圖4)系列作品,將漢字以九疊篆形式呈現,透過黑白線條的轉折蜿蜒,構築成迷宮造型,與中國年節常見的幌子、符籙也極為近似。中間留白處下方嵌合白教授多年來以韓國傳統民居屋瓦、牆面呈現的特有圖像;上方兩個傾圮的「國」字,造成遠近空間感,也呈現逐漸淹沒的意象,寓意白教授對國家局勢的憂心;外擴的迷宮字體細加審視,仍可辨識隱藏其中的「學」、「人」、「大」、「教」……等漢字字形,整體呈現對國家教學政策的尋思。

至於目前一般社會中,臺灣官方制定的中文字體稱為「國字」(俗稱「繁體字」),以別於大陸官方頒定的「簡化字」(非「簡體字」)。實際上,以大陸目前所使用的簡化字而言,有許多字形皆見於漢晉竹簡、南北朝碑刻造像、宋元坊間刻本當中。

大陸簡化字的發展最早見刊於1909年陸費逵〈普通教育應當採用俗體字〉(《教育雜誌》創刊號),係五四時期為求普及教育、掃除文盲,因而開始了漢字省體的推展;後來在1956年1月31日由《人民日報》正式公佈第一批的515字,並陸續分批推出簡化字合計2238字,經過幾次修訂後成為目前最多華人所使用的漢字。香港的韓秉華先生(2003〜2005 ICOGRADA副會長)為上海世界博覽會所製作的「牽手世博會•共建中國館」系列作品中,以「中」、簡化字「國」(2008,圖5)作為表現主題,利用視覺錯視所呈現的影像,營塑不可思議的建築架構。

儘管原意為求普及識字,由於字種中簡化字形不像繁體字在表意上來得直接,且受限於既有簡化字的數量,有些較為繁複的意象和字義,已非簡化字所能順利表達,因此,大陸已有某些學者開始思考重新認識、採用繁體字的必要。此外,為因應書法與印章藝術的特殊表現,在創作上可不受簡化字的約制;另一方面古籍文獻、詩詞、文字學等,無法脫離傳統文字形、音、義的聲韻、訓詁研究,早在30年前也都以繁體字呈現。目前除中國大陸及新加坡之外,臺灣、香港、澳門以及大多數的海外華僑地區,仍然使用既有的繁體字;儘管香港、澳門自1999年起已陸續回歸大陸近十年,日常習見的出版業書報雜誌、街廓所見的商店招牌、餐館裡的餐牌,也仍以繁體漢字為主要溝通工具,在中國形成了另一個「一國兩制」的有趣現象。

五、小結

由於華文漢字中書體、書風的線性形貌豐富多變,不同漢字文化生活圈也形成不同的漢字獨特形體與個性,作為華文與漢字文化生活圈,華文漢字設計不論繁體、簡體、正體、俗體、異體,透過「藝中求同」的創意發想,也能呈現出人意表的作品,例如何清輝「中文字的感覺」(1995,圖6)就為「覺」字提出令人莞爾的議題。如前所述,自2008年北京奧運經由「京」字中國印的率先前導,此一東方獨特形象無形中掀起了一股「華文熱」,可以預期的是未來的華文與漢字在世界的影響力也將逐漸樹立重要性。

兩岸並存「簡化字」與「國字(繁體字)」,是一個無法抹煞的事實,儘管由於政治的藩籬造成兩岸漢字的並行齊驅,善用中國大陸、香港、澳門、臺灣以及日本、韓國、新加坡等地對於華文與漢字設計的不同思考模式,相信將為華文漢字設計營建一個指日可期的錦簇園景。

寫於2009年6月

參考書目

1.高明(1990),古陶文彙編,北京,中華書局。

2.中國古文字研究會、中華書局編輯部(1992),古文字研究,十九輯,北京,中華書局。

3.日本Graphic Designer協會教育委員會粟津潔、佐野寬、渡邊嘉子原書編撰、汪平、井上聰譯(1997),字體設計•標誌符號,台北,龍溪國際圖書有限公司。

4.林文彥(1999),印章藝術,屏東,屏東縣立文化中心。

5.林磐聳(1999),台灣印象海報設計全集,哈爾濱,黑龍江科學技術出版社。

6.王元鹿、鄧章應、朱建軍、李靜、李明、邱子雁(2007),中國文字家族,鄭州,大象出版社。

7.林俊良主編(2008),Taipei-Tokyo International Typography Exhibition,台北,國立台灣師範大學、台南科技大學、東京字體指導俱樂部、台北字體設計俱樂部。

本文刊於林磐聳主編《藝中求同╱2009華文漢字設計週》,臺北,

國立臺灣師範大學,2009年7月,頁1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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